一丝一线，寸锦寸金。云锦能历经千年绵延至今，凭借的不仅是灿若云霞的瑰丽，更是依靠巧夺天工的工艺。自成功复原出仅重49克的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素纱襌衣”之后，近期，南京云锦研究所再次完美复制出湖南省博物馆委托的5件国家一级文物，并全部完成交付工作。

在这6件“国宝”的完美复制背后，有南京云锦人对传统技艺的研究传承，更有对匠艺的探索创新。经过五年的坚持，南京云锦保护研究在高科技的加持下呈现出令人惊艳的新面貌，这绵延千年的技艺也在传承中焕发新生。

复原国宝

在传承研习中艰难实现古老技艺表达

两年前，南京云锦研究所交出了成功复制的49克“素纱襌衣”，震惊了业界。这件被誉为“世界最难仿制的衣服”在南京云锦研究所的多年研究、摸索、尝试中，2000多年前中国养蚕、缫丝、织造工艺最高水平的成果终得以重现。

“在我们看来，与同时期（西汉）的羽毛贴花绢、印花敷彩纱、漆纚纱冠等织物相比，素纱襌衣的整体复原制作工艺其实是最简单的。”复制项目的负责人、南京云锦研究所设计中心的杨冀元告诉记者，在素纱襌衣之后，研究所又相继受湖南省博物馆委托复制了其他5件文物，分别是黄褐绢地“长寿绣”枕头、印花敷彩纱丝绵袍、漆纚纱冠、羽毛贴花绢和朱红菱纹罗丝绵袍。这五件“国宝”与素纱襌衣一样，在完美复制的背后，是南京云锦研究所人员不断通过数据和实物钻研、推演古人的纺织技艺，经历无数次失败后依旧反复试验的艰苦努力。

素纱襌衣。资料图

这五件“国宝”中，被作为汉代武官“乌纱帽”的漆纚纱冠可谓含金量十足。这件纱冠出土时盛放在油彩双层长方漆奁内，被推测是墓主人生前的官帽。“这种纱冠对后世的影响深远，明代的金丝翼善冠就是由此演变而来，也可以说这件纱冠是我国迄今所见最早的乌纱帽实物，也是唯一一顶成型的乌纱帽。”杨冀元告诉记者，这件珍贵文物出土至今就没有对外展示过，“因为它每年都在以一定的比例细微坍塌，所以保护复制的工作刻不容缓，而它也是湖南省博物馆唯一一件在仓库中还锁进保险柜里的文物。”

漆纚纱冠原文物与仿制原件对比图。资料图

正因如此，该文物的复制工作给南京云锦研究所带来了极大考验。“我们是隔着有机玻璃罩进行的采样工作，由于没有任何一件文物做参考依据，所有的数据都要隔着玻璃靠脑子估算甚至猜想。”杨冀元介绍，“此外，这件纱冠的工艺非常特别，给复制增加了难度。这不是普通的纱线编织的，它的经纬组织叫‘篆’组织，布料覆盖到头上会自动根据头型进行伸缩，变得平整，不会有任何拼缝。整个帽子密度非常大，一厘米有十个孔，虽然是蚕丝线编出来的，但看起来就像铁丝做的。”在此之前，这样的“篆”组织还从未被成功复原过。经过一次次试验，这顶充满传奇色彩的乌纱帽，终于通过复制，重新呈现出2000年前的风采。

复制出来的漆纚纱冠。资料图

同样隔着玻璃罩采样还原的，还有首次发现的棺外丝织装饰物——羽毛贴花绢。这是汉代使用的最普遍的一种白色平纹丝织物，一般称之为缟、素，也就是绢。约在魏唐之际，绢正式成为一般平纹类素织物的通称。在马王堆汉墓出土的辛追夫人棺盖板和四壁板上，分别粘贴一层羽毛贴花绢。在其周边，又加饰一条宽12厘米的铺绒绣。这也是首次发现的贴丝织品作装饰的葬制。“绢上的点翠工艺，层次分明，色彩斑斓，是用羽毛上的细绒毛剪成头发丝大小，用不同鸟羽的颜色拼织出的一幅画。”为了真实还原，复制人员通过显微镜分析采样之后，再做蛋白质分析，杨冀元带着团队跑了诸多动物养殖基地，“虽然分析出了作为羽毛来源的鸟类的种类，但很多鸟类因为是保护动物而无法采集羽毛，只能通过不断的对比去寻找替代品。”

羽毛贴花绢原文物与复制件对比图。资料图

迄今所见最早的“画衣”——印花敷彩纱丝绵袍和西汉贵妇人时装——朱红菱纹罗丝绵袍，则让复制人员在印染和织造工艺上煞费苦心。前者是我国首次发现的用印花与彩绘相结合的丝织物做衣袍的面料，它的面世证实了文献记载的有关“画衣”、“画文”的可靠性，反映出汉代印染加工技术的高超，也是古代彩绘工艺中少有的珍品。“印花敷彩纱丝绵袍可以算是印花的鼻祖了，在这么一件轻薄的素纱襌衣上竟然印了7层不同的纹样，彩绘完全突破了古代刺绣纹饰的束缚，为现存汉代妇女服饰中的佼佼者。”

印花敷彩纱丝绵袍。资料图

杨冀元介绍，朱红菱纹罗丝绵袍的工艺则更加复杂，只有二分之一头发丝粗细的丝线通过四经绞罗技艺，通过两人配合协作用100多个单独的提升动作加以控制，才能完成。

朱红菱纹罗丝绵袍。资料图

南京云锦研究所发起对古人的挑战，前后花费近4年的努力，步步惊心、如履薄冰，追求极致的匠人之心与力求步步贴近古人的制造工艺，终于让六件老化脆弱的文物可以重现昔日光彩。这些复制作品有望将来替代原文物，对公众展出，完美复原古老技艺的表达。

工艺革新

创新高科技加持下让传统古为今用

这些年来，南京云锦研究所已经为故宫、十三陵等全国文物保护单位完成文物复制、仿制项目百余件。而近期完成了这一系列高难度复制任务的文物修复团队，竟然是一群平均年龄30出头的年轻人。他们不仅发起对古人的挑战，更在技艺传承中探索创新，探讨古代工艺如何与现代技术结合应用。在这些成果、作品的背后，是南京云锦研究所在传承古老技艺的基础上，寻找变革与突破，在新时代中寻求科技支持的种种努力。

展现人物肖像——云锦能织出蒙娜丽莎的微笑；表现激扬文字——云锦能体现书法家的苍劲笔锋；显现山高水长——云锦能绣出山峦重叠；呈现鸟语花香——云锦能绘出柳暗花明、鸟兽神韵。完成这些图案、纹样，在此前来说几乎不可能。“这是一种工艺的转换。”南京云锦研究所总经理李晓伟告诉记者，传统云锦由于受到工艺操作的限制，一朵花瓣只能通过两至三种颜色来呈现，一件龙袍的颜色也不超过十种。通过创新，如今的云锦可以用更多的彩丝颜色变化来展现其色彩的瑰丽。一幅山水作品，从山顶到人物再到水纹，这些缺少规律的纹样，借助电脑绘制的方法，层次更丰富，赋予了这些“天上云霞”更丰富的魅力。

工艺的转换变革，让云锦色彩更加丰富。资料图

南京云锦研究所联合软件工程师开发了织纹CAD软件，相比于传统的手绘图案，利用计算机绘制不仅极大地缩短了织造时间，也为云锦带来了更多可能性。“传统手稿绘制需手工放大至意匠图纸上，用彩笔填色绘图。现在电脑意匠图绘制完成之后，能快速检查漏错，调整视角判断意匠处理，大大缩短新品研发的周期和纹样品质。”李晓伟告诉记者，“如今的云锦，艺术作品中，局部的碧色层级可达5种以上，而每座山的颜色多达15种。”一幅云锦竟然能呈现出百种色彩层级，在李晓伟看来，这是南京云锦在当代科技合力之下的变革与创新。

“时代科技的发展，工艺过程不断被细化，我们不仅在每一步都精益求精，更让每个时代的作品都与科技发展相关联。”李晓伟介绍，为了让云锦艺术作品品质不断升级，南京云锦研究所还在近年与7位国家一级画师合作，创作了30多幅作品，用最好的设计和最精湛的技艺去跨界联合。

与画师合作的云锦新作。资料图

除了纹样上的创新、拓宽视觉上的局限，研究所还通过近百次的试验打磨，摸索出属于云锦的“黑科技”。“南京云锦是宋代由彩锦演变而来，到了元代，蒙古人入主中原，统治者习惯用真金妆点官服，加之当时黄金开采量增大，使以织金夹银为主要特征的云锦脱颖而出、后来居上，成为最珍贵、工艺水平最高的丝织品种。”李晓伟告诉记者，在这种条件限制之下，云锦具有不耐磨无法下水的局限，“这对于当代人来说，显得不太实用，无法真正融入生活。”

去年年底，一款融合了高科技的云锦面料落地生产。“这款科技面料在保留云锦属性的技术上，攻克了云锦的六大难题，包括不同材质的缩率问题，还有原料起毛、材料脱落，防水、耐磨性以及其他一些材料属性等，让云锦也真正能成为大众身上的实用品。”李晓伟介绍，经过近百次试验，历经四年的时间，这款“黑科技”才有了雏形。

如今的云锦花鸟作品，是最好设计和最精湛技艺的跨界联合。图源：南京云锦研究所

然而传统非遗的创新，必然会带来或多或少的质疑。“云锦的变革其实是一种理念性的变化，我们复制文物，是传承古代技艺的精髓，而把制造方法和工艺原理规则保留下来，再用现代手法呈现出当代人认知里美好的东西，这是我们的创新。”李晓伟解释，“历史上的古法匠人制作一件龙袍需要3—5年时间，那时候没有电脑辅助，但现在我们单单在2018年就织出了12件云锦嫁衣，没有效率与品质保障，无法跟随市场大众的需要，难道云锦只能孤独地陈放在博物馆中吗？所以我们就是扛着压力去不断革新。”

如何让云锦在古老技艺传承的基础上更好地服务大众生活，也是南京云锦研究所在2016年全面面向市场之后，最大的转变。

IP输出

吸纳时代精华让非遗走出国门薪火相传

在压力之下，南京云锦研究所依旧不懈探索创新与传承之间的平衡，让更多人了解、使用云锦，也让更多人真正接触、学习云锦技艺。除了给非遗大师们创造研习的条件，近些年研究所也在积极培养更多的青年传承人和不同岗位的工匠学徒。“最近两三年，研究所增加了4位市级传承人，其中有两位都是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李晓伟告诉记者。此外，研究所还制定了云锦工序轮岗制度。

南京云锦研究所近年来积极培养更多的青年传承人和不同岗位的工匠学徒。资料图

“云锦光是工序就有20多道，细分甚至可以达到上百道，工序之间紧密相连。所以云锦的传承研究，绝非单靠一个织造大师或者设计师就可以将一整套工序完整传承下去的，必须是多人的配合。为了让学徒更多地了解掌握云锦工序，我们在每一道工序上都实行轮岗制度，大师们或者在某一个领域比较擅长，但我们希望让工艺的方法更加完善，能够培养出更多的通才。然后我们还会通过博物馆的形式，让更多人了解云锦历史，了解传统工艺如何演变，并通过更多的云锦工艺品输出大IP，让非遗更好地活化传承。”李晓伟介绍。

黄褐绢地“长寿绣”枕头原文物与仿制原件对比图。资料图

今年，南京云锦研究所将进行更多文物的复制。而在继续研究复制文物的基础上，研究人员不仅会让类似“篆组织”的技艺古为今用，研发出更多创新试用品，还将进行国际性的IP合作，让更多人了解云锦文化、故事与匠人精神，让国潮文化融入云锦。“我们和全球知名的手游公司达成了合作协议，展现其中一个重要动漫形象。”南京云锦研究所相关负责人告诉记者，“该动漫主角将身穿一件云锦织成的汉服，这是我们对云锦IP的一个输出。此外，动漫中的云锦汉服也将在现实中进行一比一还原，最后在全国乃至世界巡展。”

香枕刺绣。资料图

用动漫、游戏的IP输入，去影响90后乃至00后，而研究所也与国内知名美妆品牌达成合作，在产品的设计上运用云锦元素。时代在变，非遗文化也在互学互鉴。李晓伟介绍，南京云锦研究所在解析前人精湛技艺的过程中，不断完善自身，让文物活起来，走进现代生活。“非遗不只是文物，更是生活的精彩瞬间。”人们可选用精致的手工云锦胸花、头饰、腰封、手帐册、纹本等产品美化生活，记录生活的点点滴滴。“让非遗技艺记载人生最幸福的时刻，传世珍藏。非遗既要薪火相传，代代守护，更需要与世偕行，交流互鉴，吸纳时代精华，让文明永续发展。”李晓伟说。

（紫金山观察记者 王婕妤 实习生 雍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