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书画界，柳正梅写赵体是闻名遐迩的。在这个追新逐异的时代，在众多书家和画家标榜个性的风潮中，柳正梅却痴迷于古人的经典形式，几十年不改初衷，甚至还带动了周围一群尚古的书友画友，经年累月地徜徉于传统书画，乐此不疲。我想探寻的恰是这份古意盎然的秘密。

　　对于高度科技化、物质化的现代社会，古典的传统注定是以碎片的姿态被现代人所知晓接纳。因为这些碎片失去了过去时代的生活基础，就像书法，硬笔和电脑输入已经将毛笔书写边缘化，不再具有广泛的受众。然而碎片的活力恰恰在其萌生之初电光火石般的心性照亮，它们犀利如箭，轻易地击中后来的洞见者。就像赵孟頫落笔写下的一封封信札，那些沾染着他呼吸与心绪节奏的点画，穿梭在历史的长河里，不断被知音遭遇而怦然心动。

　　对于赵孟頫而言，书法并非新奇的创作，就像他的诗咏一样，只是一个人走向安宁的过程，那些亡国之痛和仕元之恨，人生经历的种种波澜和纠结，一点点在书写中被安顿再安顿的过程。这样安顿的力量，来自晋人，来自王羲之，天真的点画有如抚慰灵魂的旋律，在不同时代不同境遇不同作者的乐曲中反复回荡，优雅蕴藉，并未觉得其中有多少忧患与激切，却是洞见后的安宁，埋沙埋金般的深情与超然。诗经《郑风风雨》曰：“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在风雨如晦的元代，赵孟頫遇到了心中的君子，陪伴他度过情事杂沓的窘境，一点点化解心中的块垒，最终趋向平宁与欣喜。

　　而今天的我们，在物质繁荣而时尚更迭的都市里，匆促的审美变幻令人迷离，价值拣选的艰难与犹疑，要遇到什么样的“君子”，才足以让我们停下奔波的脚步，驻足安宁？柳正梅碰到了黄惇老师，感染其复兴帖学之志，选择了赵孟頫，选择了越千年而依然在历史长河里从容安和的赵体。我想正是赵字中所特有的安顿的力量，足以让人平静下来，坚定自己的生活目标。

　　20世纪90年代柳正梅暂时冷却了现代设计和绘画的热情，一心投入赵字的临习，技艺精进，屡入大展和获奖，然而越是在赵体的精深古雅里沉浸，就越能走出竞技的亢奋与小我的自得。她再次平静下来，超越了功名的诱惑，重新开启了学院学习的历程。90年代中期，她离职照顾家庭，繁琐的日常生活，几乎要将个体的自由淹没，女性的价值出路何在？还是赵字的陪伴，让她走出烦闷与狭窄，每日沉浸在点画的精神气韵中，享受纯美却坚定的生活。随着临习的深入和创新的渴求，柳正梅涉猎了恣肆狂放的书家米芾、王铎、张旭、怀素等，然而经历了诸多心性的碰撞与诘问，还是回归到赵体的稳健古雅，哪怕是奔放，也表现出节制蕴藉的特点。就像她喜爱扮演的京剧角色，不是娇美多姿的旦角，而是深沉持重的老生，因为洞若观火，所以能临危不惧，镇定自若。《论语》里有一段关于君子的对话，“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经历了人生的风风雨雨，柳正梅始终保持着“既见君子”的纯真欢喜、忘我执着，几十年沉酣于赵体，深得其力度与神韵，在秀美的形式里饱含了无忧无惧的超然智慧与人格力量。

　　当柳正梅在赵体书法中获得足够的精神自持力之后，她开始涉猎古画的临习，先后师从南艺、国美的名师，钟情于没骨花卉与山水，将多年积累的笔墨技法带入绘画，追求文人画的气骨与格调，进入“志于道”而“游于艺”的自由境界，这也成为疏影轩创办的契机。从“既见君子”，到成全自己成为君子，成为一群书友画友心中的“君子”，柳正梅身上散发出的安顿力与凝聚力，让爱好仿古的书友画友们走到了一起。没有参展评奖的功名追求，没有盈利的目的，不管是在职的中青年，还是退休的老年人，也无论什么职业，大家都会抽出一段时光，来到疏影轩，面对心仪的古画或古帖，静静地临摹，点点滴滴地把自己的欢喜与仰慕注入到画卷中。柳正梅的指点示范与其说是技法上的，不如说更是精神气象上的，她将自己几十年积淀的鉴识与品味贯穿其中，营造出一种高古静穆的氛围。所以，哪怕是一些非常繁难的山水巨制，学员们都能耐心细致地花数月完成，气象万千，生机勃勃。在疏影轩里，每个人都欣畅得如山间流水，却又无比安闲，仿佛在没有尽头的悠悠岁月里，可以从喧嚣的现实中抽身而出，去古典的世界里不慌不忙地折一枝梅，掬一捧水，听一夜雨……在这个加速度变化而诱惑深重的现代社会里，疏影轩是一方净土，是一片桃花源，是与心中的君子悠然相会之所。陶渊明《停云》诗曰：“东园之树，枝条载荣。竞用新好，以招余情。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当柳正梅和疏影轩的朋友们以雅集的方式展示他们的美好画卷时，恰如朋友间的一次盛情邀请，日月如梭，人生苦短，可以将我们吸引到一起促膝而谈的，与其说是书画，不如说是我们一往深情的人生，是我们滴水穿石般深爱君子的力量……

　　2019年11月29日于龙园西楼

　　周睿

　　南京艺术学院教授